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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凡高】【龚方】【棋杨】落尽梨花月又西 by黑泡兔

00:00  这里是声晚大逃猜,欢迎观看由黑泡兔带来的 《落尽梨花月又西》

棋杨/龚方/小凡高(弘杨)微老云家/云次方 

 港风AU  不喜勿入,严禁上升真人   大逃猜节目单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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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今日是祖父的葬礼,大雨滂沱得仿佛要淹掉整个香港。

 

 

他无儿无女,爱人离世,收养我时已年近七旬。从小我便知祖父本是上世纪风姿倾城的第一名伶,他扮的花旦和青衣名动天下,在香港地界一呼百应,执耳梨园。可就在声名最盛时,他与香港富商结婚移居美国,在异国他乡做出不小的事业。九十年代重返内地,很少有人能富足百年,祖父家却无疑是。人们说起他,总是带上很多传奇色彩。可我记忆里的祖父温厚善良,待我极好,并不似传闻中那样孤高清冷难以相处。

只是,我从未见过祖父登台唱戏。

 

我的爱人是我的博士生导师,家世不相上下却低调非常。说起这位导师先生,我曾调侃过他的名字。龚书杨,男士叫这名字差些刚毅,女士用却又不够雅气。他却笑着回我道,是他爷爷取的。

说来也巧,我祖父名字里也有个杨。

 

 

从英国回香港后我带龚先生见过祖父。

听说他来自龚家时,祖父蓦地冷下脸,盯了他半晌才说了个“好”字,与平日的温和大相径庭。婚礼前龚先生忧心忡忡,无他,担心他的爷爷不肯赴宴。说起来,香港弹丸之地,又有生意上的往来,奇怪的是祖父和龚先生的爷爷像是刻意避开对方一样,从不肯见面。

 

 

港媒记者向来喜欢捕风捉影,他们喧喧嚷嚷高举着相机,恨不得将我一个表情分成八帧放大解读,以好不容易可以当噱头的豪门轶事为全港男女老少增加茶余饭后的谈资,让自家报社赚个盆满钵满。

 

独自坐在祖父生前的书房里,他生前最珍爱的戏服被他亲手熨烫过板板正正地挂在墙上,我一时恍惚不已,还无法接受整个云家要担在我肩上的现实。突然间,门被推开,我吓了一跳,回过头,一位老先生正站在门口。

 

我眯着眼睛看过去,昏暗的光将一道清瘦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穿着月白色的长衫在影影绰绰的光里半明半昧,他纤长的手臂低垂,长长的念珠自右手掌心缠绕拖至膝盖,左手拿着一本旧得泛黄的《怜香伴》,一身清浅的沉香味淡淡送至我鼻尖。我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可莫名觉得这耄耋之年的老人身上,无端透着一股消沉的风流。

他正是龚先生的爷爷,一位曾在香港搅弄风云的人物。其实我也只在婚礼上见过他一次。

 

 

他缓缓走进,非常熟悉这间屋子主人的习惯似的,自顾自将书放于桌上,又在罗汉床上坐定,眼神淡淡地看着祖父最爱的一套头面装扮,突然开口:“你知道的吧,我和高杨认识的时间不是二十年,而是大半个世纪。”

他的嗓音利落,干脆,又清冷,甚至不像个老人。

 

我惊得站起,有些无措,耳畔又响起祖父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将这故事娓娓道来的声音。

此时坐在我面前的,不再是龚先生的爷爷,那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家,而是一个出生于上世纪初、相貌英俊,名字叫龚子棋的年轻人。

 

 

 

02.

 

故事开始于一场舞会。

 

那是1941年香港初夏的某一天,浅水湾饭店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舞会。年轻人的盛会,本港的纨绔子弟富家千金趋之若鹜,因为主办方是香港黑白两道只手遮天的云家。这个在风雨飘摇中煊赫一时的家族传闻颇多,全港老少说起云家定要提起的,便是两位家主年轻时不顾世俗结为伴侣并收养了四个孩子,他们如今个个出类拔萃身负盛名。

 

云家小公子黄先生是这场舞会的东道主,今晚他的舞伴叫高杨,四年前从上海来香港的京戏名角儿,每天在剧院门口等着为他一掷千金的人能从中环排到维港。若今晚云家是请他来唱堂会,那必然是美事一桩,可若坊间盛传名伶高杨与黄先生关系暧昧,那便另当别论。

香港嘛,三六九等一向泾渭分明,何况是世家公子捧上戏子这样的丑闻。

若高杨是苏妲己,那黄先生就是色令智昏的商纣王。

 

 

黄先生西装革履,高杨穿着相同款式的浅蓝色礼服,衣领处挂一只流光溢彩的胸针,衬托着光洁如珍珠的面庞,明明是男子却明艳动人,不可方物。他无视来宾们私下里的暧昧眼神和小声议论,全然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

他的云淡风轻在云家二公子方先生和舞伴比肩出场时戛然而止。

 

方先生的气质与黄先生的风流俊雅截然相反,长着张白白净净少年感十足的脸,一双眼鹿一样澄澈无辜,昂贵的西装也没包裹住满身书卷气。方先生的舞伴高大英俊,眉眼深邃冷漠,转头看向方先生时却温柔得紧。

见他和云家二公子关系匪浅,宾客们窃窃私语讨论着男人的来历。

 

 

方先生不以为意,挽着他走到黄先生和高杨面前,大大方方向他们介绍:“这位是龚子棋。”

黄先生善于交际人脉深厚,自然听过这位投资界新秀的大名,含笑伸出手:“你好,黄子弘凡。”

 

龚子棋亦伸手回握,动作间,熨烫平整的西装袖口下露出一小截温养得成色极好的翡翠念珠。没想到这样的摩登公子会喜欢文玩,再加上那珠子确实品相极佳,众人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龚子棋见此,便不着痕迹地缩了回去。

 

都是人精,谁还没点不愿说与他人知道的故事。众人正要岔开话题,龚子棋却微偏头看向一旁神情恍惚的高杨。

 

“这位先生,你没事吧?”龚子棋一脸关切。

高杨心脏猛地一缩,收回神思讪讪地笑,摇了摇头。黄先生闻言,丝毫不在意满堂宾客隐秘窥探的眼神,有些紧张地握了一下高杨的手道:“怎的如此冰凉?”

高杨怔了一下,随后温温浅笑:“不打紧,许是方才热身子吹了冷气。”

 

龚子棋保持着得体的表情,语气温和:“夏夜风大,还是不要贪凉。”

真像只老狐狸,脸上带着微笑,心里却早已算计了千八百遭,高杨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他一句,表面上却乖巧地点了点头,挽着黄先生的手走开了。

 

 

舞会当然是要跳舞的,主题是圆舞,舞池里闹哄哄的好没趣。高杨隔着衣香鬓影看向龚子棋,他的舞步优雅从容一如往昔,来港摸爬滚打四年,整日里曲意逢迎,高杨早就能熟练地跳各种舞步,但在龚子棋面前,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二三岁时候的笨拙状态,脚下打着绊子,肢体僵硬得像被冰冻过。

舞伴换来换去,大多人都嫌他生涩,很快丢开了手,最终还是转到了龚子棋面前。龚子棋像对待每一位舞伴那样,捏住了他的手,另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腰。高杨的心一抖,他无法抑制地想到了很多年前。

 

 

 

是在1932年吧,那年冬天他刚进育幼院。新春将至,院长说今年育幼院的出资人要来和他们一起过节。这位先生喜欢听戏,所以到时候育幼院会搭起小戏台,所有人都要表演。

 

高杨是一个月前从老家逃荒出来,才被育幼院收养的。说起来他虽然皮肤白皙,一双眼睛会说话似的水灵,但毕竟只是个乡下小子,他笨,又从未受过专业训练,连戏词都看不懂。育幼院的孩子们彼此敌视,谁也不肯帮谁的忙,高杨只好自己摸索着苦练。

一整个星期,他都趁其他人午睡的时间在小礼堂外的梨树下学别人咿咿呀呀地唱。好在高杨记性极好,别人唱戏的时候他躲在一边偷偷听上几遍,就能差不离地唱出来,只是别人都有伙伴搭戏,高杨却孤零零一个人。

一个人,怎么唱两个人的戏?

 

高杨只好硬着头皮唱,一会儿扮男一会儿扮女,一回戏下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头顶上突然“哗啦”一声响,高杨抬起头,梨树的树冠被拨开,浅白色的小花瓣扑簌簌落在高杨肩上,一张棱角分明的男孩的脸出现在树叶与阳光之间,满脸的不耐烦:“你怎么那么笨,水袖都不会甩?”

高杨呆愣愣地看着这少年从树上爬下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少年板着脸语气冷冰冰地训他:“一个星期了还唱成这样,戏词都是错的。”

 

他把书放在地上,面无表情朝高杨伸出手。

 

他一手搭住高杨僵硬的手臂,一手按着他的腰,动作粗鲁地纠正他的姿势,嘴上刻薄如刀:“我在育幼院待了十年,从未见过比你更蠢笨的,你唱不好会连累所有人。”

 

在他冷刻尖酸的言语里,高杨到底学会了那折《怜香伴》,龚子棋不情不愿地给他当了戏搭子,好在没搞砸。院长一高兴,给每个孩子都派送了新春礼物,第二天早餐还加餐了,每人一块奶油蛋糕。

 

 

那是高杨第一次吃这种点心,他不舍得一口气全吃光,只是一点一点奶油地抿,最后少年看不下去他这小家子气的模样,把自己的那块推给了他:“你又不是小姑娘,怎么喜欢吃这种东西!”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别自作多情,我不喜欢吃才给你的!”

 

多年过去,怯生生的小孩变成了香港炙手可热的角儿,下了戏便切换成流畅的港式粤语同人寒暄,听不出一丝口音,冷漠的少年混在人群中交际应酬如鱼得水,一副新式先生的做派,可当年那块劣质奶油蛋糕的滋味却还在高杨味蕾间丰盈。

舞曲停止,龚子棋松开高杨的手,后退两步,轻轻欠了欠身,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舞池。

 

高杨始终不知道,龚子棋本是个嗜甜如命的人。

那年他猛地从梨树探出头撞向高杨的眼睛,好似失足跌入大雪深起后的一池春水,因不忍心看那小脸上清澈的委屈,便尽数向他掏出了自己生命里为数不多的甜。

 

 

 

03.

 

他从黄先生那里听说,龚子棋是方先生的男友,刚从英国留学回来便在香港金融界一炮而红,是位不可多得的少年俊才。

那场舞会之后,高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龚子棋。

 

黄先生出差去了,高杨和方先生自然没什么碰面的机会,倒是他高调亮相云家舞会之后,那位传说中不苟言笑手眼通天的云家长子张先生带着人称金融奇才的三少爷梁朋杰去听了他的戏。

那位三少爷面相看着很是和气,捧着一盏茶安安静静地抿,时不时转过头靠在大哥身上和他说笑,甚至和高杨点头微笑示意。

但高杨笑不出来。

 

 

不赶巧,那日唱的刚好是一出《战宛城》,高杨一身玄色戏服,瘦伶伶的身段风流袅娜,裙摆开着大片妖冶的牡丹,下摆高高开着岔,哪有半分循规蹈矩的模样。他扮的小寡妇邹氏为勾引曹操极尽挑逗姿态,红荔枝般的小口微张,小舌灵活探出卷住手帕一角,一步一扭,笔直修长的腿若隐若现,眼中媚态万千,勾得台底下观众直拍手叫好。

 

台下张先生西装笔挺,头发用发胶打得一丝不苟,金丝框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一副新式的摩登做派。他瞧着高杨轻狂放浪的样子,脸色瞬间沉下来。锐利冷然的眼神在他周身打转,让高杨不寒而栗。不等高杨唱完,将怀里的外套披在三少爷身上便要走,那三少爷却饶有兴致挂在自家兄长胳膊上不肯挪窝,张先生只好冷冷瞥高杨一眼又坐下,面上露出一丝讥诮。

高杨被他看得头上冒虚汗脚底发慌,心里为自己叫屈。他知自己唱得放浪勾人,可放浪的是戏里的邹氏又不是他高杨。好容易坚持唱完,底下观众喝彩声雷动。

 

听戏的规矩是台上角儿唱得好要给彩头,兜里拮据的意思意思也可,手头宽裕的一掷千金亦可。来捧高杨的座儿们大都腰缠万贯出手阔绰,数不清的金银珠宝用上好的红绸子包了,冰雹子似的争先恐后往台上砸。那些年轻的太太小姐更是疯狂,如同西方人狂热地痴迷电影明星那般,尖叫着喊高杨的名字拼命招手吸引他的目光,扔完了钱就从身上将首饰一股脑撸下来尽数抛上台。没一会儿,高杨脚下便被珠光宝气铺满了。

 

 

 

给彩头就是要扔上台,扔的越多说明唱的越好,这叫捧角儿,是梨园行里的规矩。

可张先生不知这规矩。

 

 

他是受香港新式教育长大的,家里也没人喜欢听戏,只觉得戏院喧闹恼人,二胡梆子咿咿呀呀吵得人头疼,高杨在台上被人扔彩头的样子落在他眼里是奴颜狐媚,自轻自贱,因为是个恬不知耻的男狐媚子,所以更加可恶了十倍。

他心里压着火气,准备回家好好和弟弟谈谈。

 

梁先生亦是第一次来听戏,看什么都新鲜,见观众往台上扔金银首饰,自己也跃跃欲试。可低头找了好半天,发现自己身上只有钢笔和支票,于是眼神巴巴地落在了兄长的蓝宝石扳指上。

全港人都知,凡是三个弟弟有所要求,张先生无有不应的。

 

张先生看他一眼,摘下价值不菲的扳指递过,梁先生笑着站起身来抡圆了膀子使劲朝台上一扔,那沉沉的扳指对准高杨额头便砸了下去。

 

“哎呀,糟了。”梁先生惊呼一声,很抱歉似的。

 

这下砸的不轻,高杨吃痛倒吸一口凉气。缓过神儿来朝台下望去,却见罪魁祸首梁先生眼中狡黠一闪而过,勾着自家兄长的脖子扬长而去。

 

后台,高杨用冰袋捂着青紫的额头想,早就听说那位张先生心狠手辣令全港黑帮闻风丧胆,唯独对三个弟弟爱若珍宝,不让他们沾一点脏东西。今日一见,张先生只怕比传闻更甚,三公子古灵精怪,那日才见的方先生温润如玉,再瞧自己的狼狈模样……不怨龚子棋钟意他。

高杨对着镜子苦笑,慢慢擦掉了嘴上的胭脂。

 

 

直到额上的淤青好了,高杨都没见过龚子棋。

转眼便是月末,那天唱的是一出《柳荫记》,正沉浸在角色里和梁山伯难舍难分,突然雅座走进一个英俊挺拔的年轻人,高杨不易察觉地哽了一下,身边那俊俏的梁山伯突然就毫无看头了。

坐在那里的人也朝他望过来,视线相交的一刹那,他觉得眼睛有些刺痛,忙转过头。

 

 

眼前人影绰绰,叫好声如香港的热浪阵阵袭来,有位贵妇人激动昏了头,泪流满颊褪下手腕上一只青翠欲滴的玉镯往台上掷去,摔了满地晶莹通透的玉碴儿。可高杨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许多年前育幼院的夏天,没人给他喝彩叫好,彼时他只是胆怯自卑的小孩,两只小手死死抓着衣角,站在小戏台上扮祝英台,那个小少年就站在他身边。他害怕得紧,但因为有他在身旁,便觉得好安心。

 

“从此我不敢看观音。”

少年龚子棋望向他眼底,厚厚脂粉下不知是谁红透了脸颊。

 

 

一回戏唱罢,高杨移步下场门时微微偏过头,满眼觥筹交错欢场逢迎,人群中坐着直直望向他的龚子棋。他快步回了后台,怕多待一秒钟眼泪就会忍不住掉下来。

 

 

 

龚子棋跟着他走进了化妆间,他卸妆,从镜子里看着那人沉默地玩打火机的镜像。很久龚子棋才开口:“你怎么来的香港?”

高杨垂下好看的眼睛,努力冷着声音:“四年前,上海的仗一打,就来了香港。”

龚子棋半天“哦”了一声,问:“你跟谁来的香港?

 

高杨心中无限的委屈似乎终于找到了出口,不由自主掺上些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怨怪。

“跟着一群难民,路上到处在打仗或者预备打仗,灾荒瘟疫的,同行的人死了不少。其实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能去哪儿,只是一味地往南走。我命大,半路上遇到了现在剧院的老板,他偶然间听见我唱男旦,说全香港唱京戏的人凤毛麟角,还多是老生。他眼光毒,说全港没有能和我媲美的旦角儿,便带我来了这里。”

 

偌大的一个香港,只有他知道他的过去,他也有过和他一样的过去,高杨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谁知他什么也没说。

 

 

他于是问:“你呢?”

当年龚子棋在育幼院时就出类拔萃,他读书好,后来一位姓余的慈善家收养他,送去英国念书了。

 

 

“没什么好说的,在英国读了四年商科,刚回国。看内地在打仗,香港算一块乐土,就来了这里。”

高杨歪头看着他:“那位余先生呢,你不报恩?”

龚子棋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他去世了。”

 

 

高杨觉得他神情不对,刚想再问点什么,突然有人敲门,一个侍应生捧着一束花走进来:“高先生,这是王晰先生送的,他想邀请您吃个夜宵。”

龚子棋问:“王晰先生是谁?”

高杨把花放在一边,狠狠擦一把脸上的油彩:“香港富商,一个开电影公司的,有钱的老头子。”

 

 

他看着他,希望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点痛惜或者怜悯,然而他却转过脸去看着高杨皱眉:“你便是这样在香港立足的?”

 

高杨的心冷了下去,他说:“王先生是我什么人?不过是众多来捧场的客人之一,黄先生也是,哪一个我得罪得起?哪一个我又敢指靠?”

 

 

事实上,他的处境并没有自己描述的那股凄惨。弥留之际,祖父抓着我的手凄凄地笑,他告诉我,那时他不过是想靠作践自己来博取他的同情,或者更多。

 

 

但那位冷情的龚先生却没有。他只是沉默不语,化妆室里静得手表指针跳动都清晰可闻,他淡淡地立在那里,任凭高杨的心一点点冷下去,最终转过身,非常平静地道了声再见。

 

高杨慢慢换下戏服走出化妆间,见王晰先生还靠在车上等,便换上一副优雅得体的微笑走过去坐进了车里。

王先生问:“那是什么人?”

“没什么。”他顿了顿,又说:“不熟的。”

 

 

晚上回到家,高杨坐在窗前,香港的夜风在树叶中间飒飒驰骋,焦黄的月亮蒙上一层毛茸茸的雾。九龙半岛下了一夜的雨,让高杨的眼睛也湿漉漉的。

这一夜他发起低烧,恍惚间不由得总想起方先生,那样一个白玉无瑕般的人儿,通身不经风雨养出来的骄矜贵重,他高杨这一生都求不得。

 

 

 

04.

 

高杨是从云家车夫那里得知龚子棋在云家人面前诋毁自己名声的。车夫是高杨与云家接触最多的人,他时常打点车夫,车夫见自家小少爷对高杨百依百顺喜欢得紧,一见面便嘴上抹蜜似的好话倒不完,此回也乐得卖他这个顺水人情。

车夫告诉他:“龚先生告诉大少爷和二少爷说,您最近和一个姓王的电影公司老板打得火热,把咱家小少爷全然抛到脑后去了。这事传到三少爷耳朵里,他气得不得了,说要写信告诉小少爷呢!”

 

 

高杨听了他的话,怔愣了半天,掰断了一支眉黛也未察觉。他为何如此?是怕自己揭穿他伪贵公子的身份吗,还是怕自己和他那一段暧昧往事被人知晓?

 

 

 

那天天气很热,他在外面大街上晃了许久,又去电影院呆坐着看完了一整场电影,最终去了百货公司,在西装配饰柜台前徘徊,最终买了一枚玫瑰雕花图案的黄金嵌蓝宝石袖扣。

 

  • 高杨把袖扣寄去了上海,附了一封信,信中大意是:最近开电影公司的王晰先生来找自己谈合同,觉得自己一把好嗓子好长得也标致,是个演戏的好胚子,想签自己进他的电影公司,问黄先生的意见。

“我见识少也不识人,拿不准主意,愿你能替我考虑一二。上海湿热,你要多多保重,盼君早归。”

 

 

 

黄先生是在两个星期后回来的,一回来就要请高杨吃饭,高杨主动提议带上方先生:“你走的这段时间一直没机会见二公子,那日舞会我与他一见如故,盼着能再见面好好聊聊呢。”

这自然是借口,但黄先生不知。方先生来了,那么他正打得火热的男朋友龚子棋当然也跟在身旁。

 

 

 

平平静静地吃完一餐饭,黄先生说了些上海的新鲜事,饭后龚子棋请大家去看电影。

是王晰先生电影公司的新片子,当红明星出演,神奇怪诞。看完电影出来突然遇上熟人,是剧场常客之一的鞠老板,几个人站住寒暄了一会儿,鞠老板说:“听说这个主角过去是在北平唱戏的,后来才当的电影明星。高先生样貌气质样样不输他,不知什么时候也能演部电影。对了,这些日子王老板总是往剧院跑去找您,不知道有没有谈过?”

 

高杨神色如常,开口的是黄先生:“这倒真有,我和高杨正为这事为难,王晰老板铁了心要捧高杨拍电影,高杨怕自己怯胶片,因此也犹豫,我是怕那圈子不干净。不知你们几位怎么看?”

 

高杨瞟了龚子棋一眼,看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诧异,他本该得意,可心中却生出无限的悲哀和倦意。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曾经在育幼院里他是他唯一的朋友,虽然他嘴硬不肯承认,虽然他对人一向刻薄的坏,但对他,却是坏中难得的好。

 

 

十六岁时他曾经梦见婚礼,自己与龚子棋穿着一模一样的礼服受到世人祝福;十七岁龚子棋决然跟着收养人离开中国,面对育幼院其他人对他的嘲讽和贬低,他也只是为他辩护,说鲤鱼跃龙门的机会谁又肯错过。逃难时他也在挂念他,心想世道这么乱,他是否安好呢?幻想与他重逢的场景是支撑他这千里路的勇气。他想过无数个重逢的场景,却从不曾料到会是这样。

要互相猜忌,会互相算计。

 

 

 

当晚,黄先生一送了高杨回公寓,便匆匆忙忙往沙田家里赶。无他,二哥叫司机传话说大少爷盛怒,端坐在家里客厅等他,有话要说。

自他们兄弟四人成年,两位父亲便将家中一应事务交给他们打理,自己丢开手来再不理会,云家重担便落在长兄肩上。黄先生知道大哥虽然面上极冷,外头的人都惧怕他,可兄长素来不朝他们兄弟三人发火的。思及此,黄先生只当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不断催促司机再开得快些。

 

到家已是晚上十点,长兄坐在灯火辉煌的客厅里,指间的雪茄已燃到了底。两位父亲难得地,这个点还未休息,也在等他。二哥三哥没在旁边,想来是特意被支走了。

长兄见他进来,微阖着的眼蓦然睁开,睫毛弯刀片似的,厉目盯住他:“你可不许学大陆的男人玩戏子,若再教我看见你与那油头粉面浪荡模样的人厮混,立时便打断你的腿,可听懂没有!”

 

   原本,黄先生想着分辩几句,可从未见过大哥如此对他发怒,只好装乖将那些话咽了回去,手插在口袋里梗着脖子敷衍地“嗯”了一声,心说以后再做打算。

 

郑先生瞧见他眼珠骨碌碌转,心里盘算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抄起桌边银盘里的提子朝他丢过去:“小混蛋,人家逢场作戏惯会哄人的,专盯着有钱有势的人骗,你在外面玩玩罢了,若敢将人带到家里来,可仔细你的皮!”

 

黄先生知道两位父亲向来雷声大雨点小,从不曾碰过他们一根手指头,便接住提子丢进嘴里,吃完大着胆子赔笑:“爹地呀,高杨不是那样的人,他就是个心思单纯的傻小子,唱戏是要安身立命的。”

 

 

二哥三哥鬼鬼祟祟藏在楼梯口等他,见他上来,便大力将他扯进房间反锁了门。

 

 

 

“做什么,还不睡?”黄先生顺手扯下被拽歪的领带扔在书桌上。

 

“你到底晓不晓得大哥为何生气?”三哥说着,自顾自在他床边坐下,掰了瓣橘子塞进嘴里。

 

“大哥眼里向来不揉沙子的,定然有人在他跟前嚼舌根了,还能为什么?”黄先生鼻子里哼哼一声,顺势瘫在二哥怀里撒娇,没骨头似的,全然不似在外面那副威风八面的模样。

 

“倒也没用别人传闲话,前日里我同大哥亲自去了剧院……你那角儿可好,扮个寡妇不说,戏服开叉到大腿根儿,活脱脱一个勾栏做派,下面的人用珠宝丢上去他也不躲,坦荡得很,叫小厮一个不落都捡了!”

三哥想起那天的场景,声音不由得拔高:“你可知,大哥登时气得脸都绿了,若你在场,怕是立刻便要揭了你的皮!”

 

黄先生听着,咯咯笑出声,往二哥怀里窝得更深了些,继而分辩说:“你懂什么,一旦登台入了戏,扮上谁便是谁,这才是好角儿,座儿们打赏是他应得的。”

“再说了,大哥最疼我的,他才舍不得打我。”

对面三哥闻言瞪他一眼,恨恨嚼了一口橘子。

 

“那你倒是说说,日后可怎么办?”二哥看他耍混,又痞又狡猾的样子,眼里微微含着笑,手轻轻顺着他张狂不羁的头发。他似乎向来如此,从未有什么事能让他十分激动

 

“你说,怎么打算的?”三哥帮腔。

 

“等大哥气消了我再去解释,他还能一直恼我不成,从小到大我们做错事不都是这么求原谅的么。”

黄先生眨眨眼,一点不当回事,怎样求着父亲哥哥心软,他向来最有办法。

 

 

 

 

05.

 

过了几天,高杨主动请龚子棋吃饭,在中环一家高档西餐厅。这是在香港重逢以来他最素净的打扮。没有盛装,没有戴首饰,黑发温柔安静地趴在头顶,穿着少年气的白衬衫,不像是红角儿高杨,倒像是当年育幼院的那个高杨。

 

 

龚子棋看着他说:“我有好几回应酬,去了你的剧院。”

 

如果是一个星期前,听到这句话,高杨或许会心生妄念,但经过上次电影院的事情,他的心境已大不同。他假装心不在焉地说:“哦?没看到。”

 

龚子棋说:“人那么多,我不去找你,你就看不到我,正常。我听你唱了好几回戏,怎么从未唱过那一出?”

 

高杨笑了:“不是我不想唱,有一出自己的戏也挺好,可惜老板听过后不让,说正经的大戏都唱不完,香港这地方,纨绔子弟们谁要听这个。”

 

龚子棋凝视他:“我想听。”

 

 

 

高杨手里的叉子滑了滑,“叮”一声磕在盘子边上。

“经年日久,我已记不清如何唱的,若你还有词,我倒可以试试看。毕竟那是你写的。”

 

他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黯然,但很快便一笑而过:“不巧,我的也丢了,炮火连天的,谁还留着那些东西。”

 

是啊,谁还留着那些东西。

他们静静地对视着,越对视高杨心里的酸楚和恨意就越浓烈,他知道自己是在说谎,可他又觉得,对面这个冷血铁心的人说的全是真话。

 

 

 

餐厅里正在播放钢琴曲,叮叮咚咚的,他们靠窗坐着,开着窗,风吹进来,撩拨鼓动着白色的窗帘,和着热风一起偶尔扫过人的脸。龚子棋和高杨谁都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吃着饭,一张桌子隔成楚河汉界,中间年华之河流水滔滔。

 

高杨突然说:“夏天快过去了。”

 

 

 

夏天快过去了……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夏天快过去的季节,育幼院里派出高杨和龚子棋为那位出资人祝寿表演。照例还是唱戏,只不过这次是龚子棋写的戏词。

那时高杨空有一把好嗓子,字却认不大全,龚子棋只好一句句唱了教给他。一开始他总是忘记,气得龚子棋直骂他笨,小拖油瓶,在那个夏天快过去的季节里,骂了他足有几百声。

少年清脆的骂声还在耳边回响,笨蛋,笨蛋,笨蛋。

 

而那戏词也刻在了他心中:

 

“停笔启窗。

见初雪,枕书酣颜,灯前滉漾。昔年骤雪凶匮日,流民孩提仓惶。

感慈悲,及尔偕相。

破檐薄衾尚不易,但窗前书声伴幼郎。展竹叶,学名堂。

十年孤馆相偎傍。最难忘,草药枕畔,衣不解裳。

执手学书横撇事,春随风,秋伴霜。

渭城朝雨休重唱,一曲梨花浓淡妆。

轻垂首,簪髻旁。”

 

 

 

龚子棋站起身来:“我去一下洗手间。”

他回来的时候,高杨已经往玻璃杯里斟了酒:“为我们的新生,干杯。”

龚子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张先生带着方先生找上门的时候,龚子棋还在睡,一杯冷水泼到脸上才清醒过来,看着对方恨不得撕碎他的眼神和方先生微微红着的眼圈,龚子棋环顾四周,他什么时候来了这里?酒店客房,被子凌乱,旁边还有一位衣衫不整半梦半醒的女郎。

 

被算计了,龚子棋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在卫生间里,龚子棋往脸上泼了一捧凉水,他想,高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睚眦必报而且演技高超了?之前在餐厅里他打扮成那样说那些年少时光,大概也是为了降低自己的防备心。他还真适合做个演员。

站在镜子前沉思片刻,龚子棋推开门走出去,对方先生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你肯听我解释,给我三分钟,信不信由你。”

 

 

 

 

06.

 

龚子棋简单而逻辑清晰地说明了他和高杨的关系,育幼院一起长大,年少时未说出口的隐秘喜欢,分开多年后在香港重逢。因为他与他的关系,以及高杨与他弟弟的关系,为了避免是非口杂,所以才没有表明相识。谁知高杨念着旧情,屡屡骚扰,今天他和高杨在餐厅见面,也是想要把话讲清楚,高杨竟怀恨在心,导演出这样一幕荒唐闹剧来。

 

 

方先生默默听着,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般轻轻颤动。

他一直都知道,在他与龚子棋的关系中,一直都是对方在从容地把玩进退,也许龚子棋能把心搁置在暗处不被侵蚀,可方书剑做不到。他毫不掩饰地爱着这个总是让人无法靠近的男人。

爱人痴心,可他不傻。

纵然被家里保护得再好,也亲眼见过父亲兄长如何在勾心斗角中保全云家。他知道人撒谎时的样子,也明白龚子棋的话不全是真的,但他愿意去相信对方的欺骗定有缘由,可这是他自己的事。他不愿瞒着家人是另一回事,便将龚子棋的话原原本本和盘托出。黄先生听了后很久都没说话,只是当天晚上没有去赴原本和高杨的约。

 

 

高杨下戏后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黄先生,却等到了龚子棋,那人脸上似笑非笑,也不像真的生气,只问他:“为什么?”

 

高杨瞪他:“因为你千方百计想要拆散我和黄先生,我又是哪里得罪了你?”

 

龚子棋皱眉看着他:“说到底原来你还是想和黄先生结婚,嘴上说不可能,心里却还在盘算。高杨,到底是我小看你了。”

 

高杨闻言神色一变,俏白的俊脸挂上讥讽:“你不是也想和方先生结婚吗?大家彼此彼此,都是拳打脚踢爬上来的孤儿,都有些不择手段的下流习气。过去在育幼院你照顾我,我多谢你。但别为了那一点熹微的光而放弃整个太阳,这是当初你教我的。”

他的话刻薄如刀,一刀刀割着自己的心。

 

龚子棋没有说话,确实,这是他教给他的。

 

 

 

当年走之前,高杨问他,育幼院里就没有什么让你留恋的吗?

龚子棋回答他的就是,有又怎样,别为了一点熹微的光而放弃整个太阳。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了,走得义无反顾。

他一走,没两个月上海就开始打仗,育幼院解散了,高杨成了难民,南下逃难来了香港,他不会别的,只能靠唱戏过活,便玩了命地练功唱戏,他要出人头地,要万众瞩目,就只能用一条嗓子把前半生的苦难屈辱唱成飞灰。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人情冷暖,说得冠冕堂皇是当红名角,其实还不是给上流社会的人唱曲儿逗闷子的玩意儿。

他知道,自己能红极一时多半是沾了这副好皮囊的光,若有朝一日年华老去,嗓子也倒了,他有何依傍?

 

 

 

理智慢慢回到脑海,高杨终究不忍狠狠伤他的心,看向龚子棋的笑容有些苦涩: “黄先生待我很好,我当真钟意他的,我是愿意的。”

 

龚子棋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痛,拳头在背后握紧,隐忍半晌还是开口:“高杨,除了云家人,你想和谁在一起我都不管。”

 

高杨愣住,电光火石间似乎抓住些什么关键的东西,刚想问出口却被对方故意打断了思路。龚子棋伸手死死扼住他的肩膀,强迫高杨看着他冷然的眼:“云家的手上沾了太多血,香港不知多少豺狼藏在黑暗里随时准备扑出来撕碎它,听我的,这世道乱的很,你躲远些才能活下去,明白吗。”

 

高杨被他这幅样子吓住,他从未见过如此强硬的龚子棋。他认识的龚子棋,虽然刻薄冷漠,但心是热的。可如今面前的人,心比握在他肩上的手还冷。

许是知道自己唬得他不轻,龚子棋又不愿示弱,便仍旧板着脸,声音却轻了很多:“别人是不知道你的,那副温良无害全是装出来的,实则脾气不好,嘴巴刁钻,行事也刻薄,我怕你被云家人打出来才管你的,知道不知道?”

 

高杨看不透他,只好磨着后槽牙心里恨恨骂了几句,面上还得软了语气岔开话题:“王晰老板今天又来找我,问我要不要拍电影,我想和他商量先灌张唱片试试,总归多条出路。”

龚子棋点头,松了手,要送高杨回家。

 

 

夜风有些凉意,已经走到路的尽头,高杨挥手告别,龚子棋却喊住了他:

“高杨。”

 

高杨回过头看着他,灯火阑珊处,他原本锋利冷硬的五官轮廓显得异常柔和,自己竟然从他眼睛里看出深情如许。

高杨想,定是自己看花了眼。

 

 

 

龚子棋隔着好远,突然说:“高杨,你能不能等……”

 

高杨蹙起眉头看着他,想听得真切些,他却停住了,半天才开口,又恢复了一贯冷漠的模样。“没事,记着你答应我的,离云家远些。”

 

“那你呢,为何与方先生纠缠不清?”高杨轻轻问着,心有些凉。

 

龚子棋走上前一步,摘下自己的围巾轻轻绕在他的脖子上,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高杨,你要听话些,别总是这样倔。”

围巾遮住了高杨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若星辰的眼睛,晚来风有点冷,香港的秋天来了。

 

 

 

 

07.

 

1941年,高杨终究没拗过王先生,拍了人生唯一一部电影。

 

香港的夏天极其漫长,他的电影杀青后已是深秋。

高杨仍旧回到剧院,每个礼拜唱四出不重样。待到电影上映时寒意已深,那年香港格外冷,却没能挡住高杨红得发紫。无数京剧名角挤破头也要和他搭一场戏,甚至有阔绰富商从内地跑来只为见他一面,一时风头无两。

一抛水袖一声叹,有了这位惊才绝艳的人物,香港的热闹更甚从前。只是这里的热闹和别处不同,不是灯红酒绿,十里洋场,而是一种瑰丽的嘈杂。纵然这几年香港盖起直插云雾的摩天大楼,也没能挡住这一个人的魅力。昆曲京戏,梆子乱弹,高杨在香港独占一段风流,他是倾国倾城的杨玉环,也是苦守寒窑的王宝钏,只要上了台他可以是任何人,千串霓虹都成了他掌中玩物。

高杨成了万千香港人心中的太平盛世。

 

 

龚子棋偶尔来看他一眼,很少同他讲话。黄先生似乎也真的死了心,一次没有出现过,直至来年初夏,他突然出现在剧院,手里捧着耀眼夺目的戒指,整个后台的人都啧啧称奇。他径直走到高杨面前,单膝脆地向他求婚。

他不是来求复合的,而是来向他求婚的。

 

高杨毫不犹豫,朝他伸出了手。

 

 

戏散场,高杨叫司机先回去,自己拢着衣袖在寒风里慢慢走。风刮在脸上小刀子似的,他不觉得疼,眼眶里有什么温热一直往下掉。

 

高杨想。

对不起啊,龚子棋,我终究是要辜负你的嘱咐了。

若打起仗来,谁还听戏,这世道人命比草还轻贱,我红的时候座儿们能把我捧上九天云霄,可我终究有唱不动的一日……到时候,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便是摔下来烂在泥里,也无人会多看我一眼。

世人说,戏子薄情,我高杨就是戏子。杨玉环有个唐明皇,虞姬有个楚霸王,你既不愿接着我,我也得找自个儿的戏台子。

 

 

 

晚上回家,龚子棋站在公寓楼的路灯下,高杨狠着心对他视若无睹,径直走向大门。

 

“你答应他了?”

 

高杨头也不回:“天大的好事为什么不答应?”

 

龚子棋心痛得说话都轻了许多:“你当真以为云家便能保你一生平安?”

 

“那我怎么办?”高杨蓦地转身,一双瑞凤眼冷冷盯着他,继而笑开:“要不你学阎惜娇的乌龙院,也找个好地方把我藏起来?”

 

“高杨!你……”听他话里颇有些妄自菲薄的意思,龚子棋顿生怒意,不等他说完,高杨转过身去快步走开,葱根一般纤白的手抬起:“既如此,不必说了,你只当高杨薄情寡义。”

 

 

 

 

次日一早,云家小少爷要和红极一时的京戏名角儿成婚的消息传遍香港,花边小报雪片似的往云家飞。

 

“我绝不同意!我们并非要你找个多么煊赫富贵的门第,可你不能什么粉头儿面头儿都往家里招!”

在他们这种人家,戏子若不正经唱戏了,反倒想着怎么登堂入室,那便和窑姐儿是不相上下的恶名。黄先生何等聪明,自然想得通这一层,却又忍不住替心上人辩解。

“我说了,高杨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是我上赶着他!”

明代的瓷器在黄先生脚边砸成碎片,父亲郑云龙脸色端地难看。

 

 

一向温和的父亲阿云嘎突然也开口,前所未有的刻薄将二哥三哥唬得噤若寒蝉,那颗想替小弟说话的心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前几日马季开锣,我同几位老板去赌马,他们闲聊说起这位角儿,那名声当真是好听!献殷勤的人能从剧院门口排到维港去,整日里有世家少爷为他争风吃醋打烂了头。这便罢了,可上个月许家夫人和董家太太去看什么《大英节烈》,看完哭着不肯走竟将结婚戒指和传家金锁扔上去给他当彩头,这事都传开了,许董两位先生闹了个好没脸,回去便将家里搅个鸡犬不宁喊打喊杀的……这样一个不安分的,你何苦招惹了回来,搅和我们家里的太平日子!”

 

郑先生听着这奇事,也顾不得正在生气了,立时瞪大眼睛惊道:“你是说亚美利亚学校的校董事,那位留洋回来的许太太?她不是向来眼高于顶谁都瞧不上,竟做出这种事!”

阿先生沉痛地叹气点头,复狠狠剜了小儿子一眼,似乎是在骂他有眼无珠。

 

“这高杨怕不是个妖精变的……”郑先生喃喃着,用这句话作了总结。

 

大哥本就对高杨偏见极深,二哥三哥见状也不敢帮腔说话,低眉顺眼在一旁站着充哑巴。原以为这阵仗就该将黄先生吓得知难而退,这次他却铁了心一般,跪在门口整整两天水米未进,恳求又要挟。

最终还是阿云嘎先生狠不下心,怕他折腾坏自己,扔下一句,明天把人带来给他瞧。

 

 

第二天一早,两位父亲一下楼,便看见客厅里的两人。

他们的儿子身边,坐着一位沉静清秀的少年,细瘦细瘦的身影如同初春的新柳,一双杏眼微微含着笑,因为年轻,面上还略带两分圆润稚嫩的女相。他穿着半新不旧的月白色长衫,在云家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显得格格不入,可他坐得端庄又坦荡。

 

郑先生与爱人对视一眼,心想,这看着也没生出个三头六臂来,怎么自家儿子像被勾了魂一样。

 

 

 

佣人为四人端来西式伯爵红茶,高杨端起来轻轻啜了一口,便因受不了那样甜腻的味道轻轻皱起眉头,哽了一哽,赶紧放下。黄先生见状,忙叫人上一杯清水给他漱口,又叫撤了换一盏清茶来,嘴上直抱歉说自己疏忽了,还指明茶要新上来的碧涧明月,糕点要换成这几日专门从苏杭请来的大厨做的七返糕。

很快就有佣人上来,悄无声息,利索地撤换高杨手边的茶点。

郑先生见儿子为一个戏子殷勤仔细的模样,不悦地冷哼一声。

 

 

黄先生拉着高杨起身,细细的羊脂玉般一截手腕握在掌心,向他介绍两位父亲。

高杨微微欠身,不卑不亢地向长辈问候,言语缓慢稳重,举止进退有度,丝毫没有流言中的魅惑模样,甚至身上的书卷气比黄先生还浓些,看着也就是个半大孩子。

两人对看一眼,不由得心软下来,觉察出高杨许是很好,传闻大约不尽真实。可饶是如此,看见旁边自己的儿子神魂颠倒的模样,心又硬起来,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同意这桩婚事。

 

 

郑先生没有轻易松口,说出的话亦是丝毫不顾惜高杨的脸面。

 

“我儿子被人下了药哄得疯魔了,偏要找个戏子结婚,我管不了他,你们日后别后悔便罢。只有一点,我话须说在前面,你若要进我云家门,从此便不许再开口唱戏,将你那些风花雪月的事全都抛下,梨园行乌烟瘴气的习气都扔了,只一心一意辅佐云家的事业。你可听懂了?”

郑先生厉声问他,心里似乎是认定他不会同意这样的条件,这才刻意与他为难。

 

 

高杨来云家之前,已经预料到定会如此。他再红得发紫,也不过是给上等人装门面添热闹的。云家决不许一个戏子登堂入室,除非他……除非他再不登台唱戏。

 

他对自己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脱离这下九流的苦海,再不必给人逗笑看人脸色,不必日唱夜唱,不必发着烧昏昏沉沉浑身滚烫还要喝白酒开嗓。

 

可是为什么,明明已经预料到的事,高杨还是难过得好像在心里大病了一场。

 

随着郑先生的嘴巴一张一合,高杨的心一阵阵抽痛,恍恍惚惚点了头。

 

见状,黄先生的两位父亲愣怔一下,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直到高杨再开口答应了一次,这才总算缓下脸色。继而黄先生千求万求,对着两位父亲许了一万个保证,他们没再反对这门亲事。婚期定在新历一月份,那时候,他只能做高杨了,只是高杨。

 

 

 

从云家出来那天晚上,高杨在剧场唱了此生最后一出戏。

 

那天,他是杨贵妃。一身浓艳锦绣华服,头上翡翠珍珠闪得人眼晕。他一出场就有人往台上扔红绸子包了的大洋和珠宝,繁星一样耀目的首饰撒满整个戏台,喝彩震耳欲聋。

好容易喧闹声过去,几个小厮上前把戏台收拾利索,观众席的灯光暗下来,高杨站定,胡琴响起。

 

他咿咿呀呀地开嗓子唱起来,声音敞亮圆润,宛如莺啼,步态矫若游龙,五彩裙裾带起了满堂清风。

许是卯着这股劲,高杨为自个儿不平,调门突然高亢起来,如银瓶乍破清亮尖利,贯透屋宇,引得掌声雷动。

 

有人大喊一声,杨贵妃活了。

 

可高杨听不见。

那张上妆之后更显美艳的脸上樱桃小口微微喘着气,一对水亮狭长的眼睛,眼里含着一股凄惶,形销骨立的身姿仿佛吹口气就要散了。他在台上不停旋转,凄婉的声音带走了身上全部力气,周遭一切如梦幻泡影,身上大大小小的环佩璎珞撞在一起发出凛凛的敲响,台侧不知哪位师傅的鼓点愈来愈急仿佛要断气一般,二胡高亢嘶哑,高杨身上华美绝伦的戏服衣摆一层层转成一个又一个圈,光影明黄,世界颠倒……杨贵妃再见不到唐明皇了,高杨再不能唱戏了。

 

“咚!”

 

一声定军大鼓收音,满场寂静,只剩下身上环佩哗啦啦地响,他听见自己血液倒流的声音。高杨仰面倒在地上,钻石头面碎了一地。

 

他起不来,动不了,睁着眼拼了命望台下瞧。

那个人穿着长长的灰色风衣,隔着人群和自己遥遥相望,一双冷然的眼,同样凄楚地看着高杨。

 

众人掌声如雷几欲掀翻房顶,杨贵妃在千红万簇中缓缓闭上眼睛。

 

 

 

第二日,高杨登报声明自己从此退出梨园,此生再不登台。

一时全港上下震惊叹惋,更有疯狂戏迷举着横幅在剧院门前的街上游行抗议,高杨的公寓门口被堵的水泄不通。

 

可其实所有人都清楚,自决定与黄先生结婚的那刻起,属于名伶高杨的时代就结束了。

 

 

云家和高杨的婚事被整个香港盯着,事事都要周全谨慎,再加上两位家主爱子如命,断不肯一切从简。于是从订婚开始就有忙不完的事情,高杨就算不唱戏也有忙不完的事,他从未想过结婚竟然如此繁琐,就连礼服都要量体裁衣做十几套给他选。黄先生怕他累,什么都不要他亲自做,可下面的人怕不合高杨心意,大小事情都要先来问过才作数。有时候闲下来喝杯茶,高杨觉得简直就像一场梦。

可梦到底还是会有醒的时候。

 

 

婚期未至,战火一夜之间便烧到了香港。一声接一声的炮响,那时高杨正在裁缝铺里看料子,跟他的司机被打发去隔壁条街买鸳鸯咖啡。

炮声一响,整个世界都乱了起来,高杨被人群推来搡去,他想起了当年上海轰炸也是这样的晴天,那时他正站在育幼院门外的大路上等邮差来,等一封从英国来的信。

 

 

 

混乱里,突然有人攥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力道大得骇人。那人将他拼尽全力死死护在胸前,随后塞进汽车。汽车发动,在马路上狂飙,高杨这才看清驾驶座上的人是龚子棋。

 

龚子棋绷着脸一言不发只顾开车,街头人哭喊尖叫仿佛世界末日,但高杨心里却突然不怕了。车一直驶出中环到了葵涌港口附近,龚子棋才停在一栋隐秘的别墅前。

“云家在沙田,太远了,现在外面太乱,你暂且在我这里避避。”

 

龚子棋请他进客厅,高杨没有坐,只站在楼梯口蹙眉问道:“你这里有电话吗,我要打给黄先生。”

 

 

 

08.

 

电话一直没有打通,整个香港的人都在打电话,高杨只好在龚子棋家暂时住下。

外面一直轰隆隆地响,听得人肚子也咕噜噜响。晨起黄先生亲手做了餐蛋面给高杨,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吃午饭,他在逃荒时饿坏了胃,揉着肚子问龚子棋:“我肚饿,有无东西吃?”

 

龚子棋自己并不下厨,整日三餐都在外面解决,又不是女孩子,家里当然也不会备着零食。他找了好半天才发现不知何时打开过的一罐奶油夹心饼干,递给高杨:“不知有无过赏味期,但你且省着吃,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得去。”

 

高杨接过端详,花花绿绿的铁皮罐子上面全是他看不懂的洋文,正纳闷龚子棋家怎么有这种甜腻腻的东西,取出的一块便应景一样哗啦啦往下掉糖霜。高杨就着一杯热水慢慢咀嚼,却咀嚼出了年少时的滋味。

 

 

 

那是哪一年来着,在育幼院里他做错了事,被院长罚关禁闭室,

他饿得肚子叽里咕噜叫,眼花缭乱的,睡又睡不着。半夜里,突然有人偷偷走到禁闭室门前,塞给他几片饼干。是龚子棋。

他说:“今天有人来育幼院里,这是发的饼干,是你那份。”想了想,半大的少年又板着脸冷着声音补充道:“我把你那份吃了两块,剩下的才拿给你的,你可不许生气,我算是有良心的,就算我全吃了你也不知道不是?”

 

 

想到这里,口中的饼干似乎也没那么难以下咽了,高杨不由得微微眯着眼睛

带上些不易被察觉的愉悦,问龚子棋:“方才你怎会在那里?”

龚子棋回答他:“路过。”

 

正好路过而已,高杨有点失望,又觉得理所应当。

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龚子棋不是舍己为人的那一类人,如果他出手帮忙,那必然是身有余力。

 

 

 

高杨心里的涟漪还未平静,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突然响起,震得他们的屋子也晃了晃,天花板上的灯砸了下来。

龚子棋大喊一句“小心”,猛地朝高杨扑了过去,使出全身力气一把推开他。高杨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撞开老远,眼睁睁看着吊灯狠狠砸在龚子棋身上,尖锐的金属装饰和水晶碎片深深扎进他的肩头,瞬间血肉模糊。

一旁的高杨被这瞬间的变故吓得脸色惨白,哆哆嗦嗦伸出手想扶起龚子棋,又怕弄疼了他。

 

“不怕高杨……不怕,没事。”

龚子棋吃力地用手挡住肩头的伤,还不忘闷闷地扯出一个笑,安抚高杨。

 

 

 

过了几个小时,外头爆炸声逐渐平息,天色也渐渐暗下来。一丸月亮似乎染上了香港的血,竟有些发红,黯淡无光地浸在云雾里。

 

 

龚子棋家里没有药箱,高杨只得草草用衬衫给他包扎一下,再加上刚才生死一线,龚子棋平日里用发胶打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已然凌乱不堪,整个人显得狼狈又滑稽。

肩上的疼渐渐木了,龚子棋看着眼前眼角泛红的高杨,默默叹了口气,强忍着痛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幢房子被炸弹击中,地上一个焦黑的大坑,想必住在里面的人已经命丧黄泉。

 

龚子棋转过头,高杨惨淡地对他笑: “说不定下一个就是咱们了。”

龚子棋看着那双水色潋滟的眼,心酸软成一团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想伸手握住高杨,刚舒展开的手指悬在半空,犹豫片刻却始终没靠近。

 

“我不会让你死的。”

龚子棋的手狠狠攥成拳按在身侧,他低垂的眼睛带着纤薄的锋利,能切开所有藏匿的暗涌,高杨就是从黑暗中倾斜而出的唯一一点光。

 

 

 

 

吊灯坏了,只好靠壁灯照明,昏黄的光线让高杨想起育幼院里的小马灯。不知是不是为了渲染这座港岛突燃战火的绝望,窗外落下雨来,细尘在潮热的空气中飘荡。他和龚子棋对坐了很久,直到最后一支香烟燃尽,火光猩红烫到了他的手指。

昏暗的灯光和烟雾交织着,龚子棋的轮廓柔和非常,此时他的嘴巴看上去一点也不凉薄。

夜幕降临,黑沉沉压着整座城,龚子棋声音沙哑又安然:“睡吧,我就在你门口。”

 

他睡在客厅里,高杨睡在他的卧室。夜里倒还安静,雨也渐渐止住。

半夜高杨出来喝水,龚子棋正沉沉地睡着,如水的月光照在他脸上,倒显得他眉目温柔许多,这让高杨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在草地上枕着龚子棋手臂睡觉时,也是这样偷偷看他。

 

高杨走到窗边看了看不远处那个深坑,被雨浇灭的废墟冒出闷闷的烟,熏红了他的眼睛。或许明天他和他也会变成那样,朝不保夕的城市,生死难说的命运,或许下一刻他们就要共赴黄泉。

他倚着窗台望过去,突然有种当年项羽四面楚歌的悲凉。项羽有虞姬,在这个随时迎接死亡的时刻,他身边有他。

 

 

半个多世纪后,祖父对我讲起那一晚他站在窗前回头望着龚子棋的睡脸,自己竭尽全力克制颤抖的手不去触碰他。他枯站了整整一夜。

 

一夜,足够一切事物转变,铜锣湾码头热浪早已蒸发,维港轮渡载过千人行驶,高杨的心里卷过一场无声的海啸,最终归于平静。

戏迷们曾说他是活虞姬,可高杨知道,他不是。他宁愿苟活着也不会自刎,更不会眼睁睁看着项羽死在自己眼前。

 

 

“他在我触目可及的地方安睡着,那一刹那我突然觉得,他爱不爱我这件事,一点也不想追究了,我只想和他离开这里。”

那天祖父躺在黄花梨的榻上,气息渐渐微弱,他实在太老了,说一句话便要缓上半天。

可他的眼神却丝毫不见浑浊,亮晶晶的还是那样有神采,苍老的脸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我的思绪随着地上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被带回风雨飘摇的上个世纪。

 

 

 

天光大亮,高杨慢慢走回到卧室,想着如何向龚子棋剖白心思。那时到底年轻,心思也浅,高杨以为命运就像戏台上的步法,兜兜转转还能回到原点,但他没想到,有的人只要错过一次,注定就是一生。

 

 

龚子棋刚睁开眼睛,高杨还没来得及开口,云家的人就找到了这里。他们从裁缝铺老板那里得知高杨去向,现在要接高杨去浅水湾。那里有英国驻兵,较为安全,现在云家人都在那里。

 

高杨原本想说,对不起,我不去了,请转告黄先生,是高杨负了他。

 

云家司机却先他一步:“高先生快去吧,少爷现在需要你。昨天炮一打响,赶上老爷心脏病发,到处兵荒马乱医生赶来晚了,没抢救过来,现下人已经没了。小少爷为找你命都不肯要了,不管头上的轰炸机只是满大街地跑,当街被炸断了一条腿,可刚一醒就吩咐人打听你的消息。”

 

 

黄先生为他断了一条腿。

 

 

现下没有空袭,高杨的耳边却响起轰隆隆的声音,头痛得仿佛炸掉,好像有什么东西永远坠入了不见天日的地底。

 

他不可置信这命运的捉弄,轻轻捂着胸口艰难转身,目光空洞地望向龚子棋,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又发不出声,只是绝望地看着他,像是要看到心里去,直到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慢慢渗出泪来,那人雾蒙蒙的,再也看不清了。

他缓缓淌着泪,脸上却又笑开,状若疯癫,推开司机踉踉跄跄往外走,口中无意识地低声呢喃着:“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他还记得,这出《锁麟囊》是龚子棋一字一句念了教给他的。

 

 

“陛下!”

突然高亢激昂地一个亮嗓。高杨顿步停在门口,蓦地转过头来摆好身段,丹唇含笑,蓄满泪的眼峰上挑,直勾勾看过去,正好撞进龚子棋痛得通红一双眼。

 

龚子棋凄惶地看着他,指甲血淋淋地嵌进掌心,说不出话来。回头那个瞬间,他好像听见高杨满头珠翠哗啦啦地响,几千年前马嵬坡的冷风兜头打在他身上。

 

 

“臣妾杨玉环叩谢圣恩,从今以后,再不要相见了!罢!!!”

 

一字一字,抑扬顿挫,刀子一般落地。高杨一甩衣袖,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幽昧中。

 

 

高杨知道,自己和龚子棋的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

 

 

 

 

09.

 

高杨随云家司机去了浅水湾,可在那段摇摇欲坠的时光里,浅水湾也只能暂时遮挡住那些风雨如晦。

五天后,高杨和黄先生举行了婚礼,他在婚礼上宣誓自己将照顾黄先生一生一世。

 

 

婚礼当天龚子棋没有出现,他从高杨去浅水湾的那天起就消失在了高杨生命里。他只知道他没有死,因为后来他来过一封信,给方先生的,说分手,没说原因。方先生接到信当天便去了英国找他,听闻好一番波折误会两人才确定心意,几年后在英国结了婚。

 

后来,云家一家人移民去了美国,高杨也跟着去了。

云家在美国还是做生意,高杨开始学一点生意经,渐渐有模有样,成了黄先生事业上的好帮手。他们恩爱有加互相扶持,一直到黄先生70年代去世,他们都是朋友圈里的伉俪典范。只是,从与黄先生结婚那天起,高杨再没有开口唱过戏。

他们一直没有回过中国,直到90年代,高杨在洛杉矶街头捡到被遗弃的我。他带我回到了香港。

 

 

 

那天,高杨和龚子棋在我与龚书杨的婚宴上重逢。

他们变成了两个垂暮老人,青丝成雪,年华坠坠。

 

世事便是如此,原本两个一生都不愿再有纠葛的人,因为我和龚书杨,命运再次把他们送到了彼此面前。

 

 

那天我第一次听到祖父唱戏。

该怎么形容呢,好似初云出月,清朗敞亮,丹田音托着腔儿直往人心缝里钻。

 

 

“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

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

 

两个迟暮老人在高朋满座里对视,时间荒腔走板,中间年华之河流水滔滔。

 

 

 

后来,在祖父的病榻前,他对我讲起这个故事。我问他:“这一生,您怨吗?”

祖父毫不犹豫,轻轻摇头,告诉我:“只是遗憾那时候各自身不由己,无法奋不顾身罢了。后半生他与方先生恩爱有加,我有黄先生相携扶持,可见上天并未薄待我们。认识的人都变成一抔黄土,除了彼此,谁也不记得我们年轻时的模样,这一辈子,就这么着了。”

 

祖父说,他与龚子棋,不过是乱世里一段寻常的往事,一梦黄粱,烟水两忘,最后各自欢喜,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10.

 

有些事情,祖父活着的时候没有问,我却想知道。

 

我问他:“当年你到底为什么总是想使绊子拆散他和黄先生?”

 

他浅浅叹着气,回答我:“那时想着是为他好,我去接近方书剑,原是为了报复的。高杨应该和你说过,我被人收养才离开育幼院。”

他轻捻手上的念珠,眼中浮起一丝凌厉,一丝怀念。

“当年回国前,我的养父余先生来香港访友,汽车路过兰桂坊却无辜卷入帮派火并中……他一生吃斋念佛,是个神佛模样悲悯慈爱之人,却落得尸骨无存枉死他乡的下场,你叫我如何不恨!”

 

“帮派火并……是云家!?”我心下骇然,脑中电光火石闪过无数片段。

原来,这才是重逢故事的开始。

 

“是。余先生拉我出泥沼,让我知道原来世界这么大,人还可以这样活……我爱戴他,尊敬他,可还没来得及承欢膝下去报答他。本以为这世上除了我再没人在意那个无辜枉死的老人,不成想方书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余先生的养子。”

龚子棋苦笑:“可他还是死心塌地爱上我,心甘情愿被我利用,我终究不忍心,他那样好的一个人,我并非铁石心肠,怎能无动于衷?更何况高杨成了云家人,叫我如何下手……处心积虑多年,我却输给了自己那点不忍。”

 

 

这世上之事偏偏是如此连环不可解,我问他:“祖父一直认为你并不爱他,你是个自私的人,你是吗?”

 

他点点头,嘴角噙着淡淡的温柔:“也许是,我骗他的次数自己都数不清。当年在育幼院,其实我很喜欢吃奶油蛋糕,那天饼干也没有他的份,给他的那几片,是我偷偷省出来的。后来在香港,我是跟在他身后去的裁缝铺,并非偶尔路过。还有……太久了,记不清了。”

 

旺角的风吹过,我的鼻腔有些酸涩:“为什么一直骗他?”

 

他眼神平静,告诉我:“在那个时代,一个孤儿不伪装心冷是活不下去的,你不小心展示了你的善良和软弱,就要担心别人一直要求你善良,欺负你软弱。”

 

 

 

看着他,我想起祖父。

祖父说他知道戏子被人瞧不起,却还是心甘情愿被三尺戏台困住一生,哪怕再不能唱,也要看着那上面花团锦簇,美景良辰。因为他这辈子最好的时光都在育幼院的梨花树下,在龚子棋一字一句教他唱的戏文里。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1937年,龚子棋是否会在前途和祖父之间选择后者?

 

我问龚子棋,他却摇摇头,说我不懂他和高杨。

“只有在太平盛世里人们才能靠爱情活下去,而我们生不逢时,只好涸辙之鲋,相忘江湖。”

 

他说着,缓缓站起身来,我忙问他最后一个问题:“那折戏词,您真的丢了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方才置于桌上的那本《怜香伴》。

 

 

我目送他离开祖父的书房,他走得很稳,很慢,直到那股清浅的沉香味再也闻不见了,我的目光才重新落在那本戏文上。轻轻打开,一阵风从窗棂吹来,卷起一张夹在书页中的纸飘落在地上。泛黄几欲碎裂的纸上,有一纸清秀有力的少年笔迹。

 

那阙在祖父的讲述中已经遗失的戏词,竟是这样被完好而精心地保存着。我心跳若擂,不由自主追了出去,朝那尚未走远的人问:“您从未放下过他,对么?”

 

 

他慢慢踱着步,走在滂沱大雨里的身形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抬手对我甩了甩那串长长的念珠。我等了好久,以为再也得不到答案时,忽听远处抑扬顿挫的咿呀声,清朗干净带着膛音,好似少年来。

 

“停笔启窗。

见初雪,枕书酣颜,灯前滉漾。昔年骤雪凶匮日,流民孩提仓惶。

感慈悲,及尔偕相。

破檐薄衾尚不易,但窗前书声伴幼郎。展竹叶,学名堂。

十年孤馆相偎傍。最难忘,草药枕畔,衣不解裳。

执手学书横撇事,春随风,秋伴霜。

渭城朝雨休重唱,一曲梨花浓淡妆。

轻垂首,簪髻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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